金翠蘭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查看柜里的手機。
手機是女婿春節后外出務工留下的閑置品。果然,桌面又被下滿了五顏六色的娛樂軟件,滑開微信頂部,緩存的小程序游戲根本翻不到盡頭。她知道,9歲的外孫又背著她玩了一夜的手機。
在黃顙口鎮旁邊的鳳凰村里,六百人左右的完全小學,有超過半數的留守兒童,這是常態。與此同時,一戶幾個無線路由器、老人或小孩人手一部手機,這也是常態。
(資料圖)
近月,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課題組發布的一篇《農村留守兒童手機沉迷 問題調查與對策建議》將話題引向農村手機管制,研究人員夏柱智是武漢大學社會學院的副教授,黃顙口鎮也是他的家鄉。
“留守曾經不是問題,準確地說,移動互聯網時代之前的留守,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夏柱智把這句話寫在一篇隨筆的開頭。比起身體層面的傷害,他更擔心農村兒童被手機內各種訊息轟炸后,能否適應未來的勞動力市場、家庭婚姻、社會交際。
在智能時代的席卷下,教育資源有限、家庭“空心化”的農村該置手機管理于何處?湖北這座小鎮與“農村兒童手機沉迷”展開了一場較量。
少年不再“狂飆”
2020年暑假后鳳凰小學的第一節課,剛上崗的鄉村教師潘林波覺得學生們的狀態不太對勁。
至少和自己小時候相比,這批五年級的孩子喜歡瞇著眼看黑板,雙眼無神,“就像近視患者摘掉眼鏡后無所適從的樣子”。課后他才知道,因為疫情期的“停課不停學”,學生們上了半年的網課。重返線下課堂,比起激動,他們反而感覺與現實世界抽離。
課程剛被挪到線上時,學校要求家長統一下載釘釘并監督孩子上課,于是家家戶戶開始拉WiFi、買平板、搞智能手機,配置太低還不行,村里的網絡設備普及以“加速度”前進。
網課只是催化劑,“網絡進村”的溯源恐怕更早。黃顙口鎮是縣里的經濟強鎮,北臨長江,近5年的汽車普及率達到了60%。植入無線局域網時,家里有電腦的人還不到兩成,大部分還是進過城念書的大學生。有年輕人回憶道:“村里的老人前腳還用著只能撥號的老年機,后腳就在智能機上刷起了抖音。”
到現在,村民的手機型號已換了好幾代,父母淘汰掉的手機也閑置在家。當網絡以光速在全村傳輸沒有重量的比特時,俘獲的不只有日日消遣時光的老人,還有涉世未深的孩子。
教書幾年后,潘林波學會了觀察這些“網癮少年”。在他看來,小孩只要按時睡覺,白天精力就會很充沛,所以“第二天上課趴著癱著的,前一天晚上多半有問題”。同時,老師在臺上講課,底下時不時會有人冒出一個“6”字來捧哏,課間隨處能聽到“老鐵”“芭比Q了”的口頭禪,還有“上車帶你飛”的接頭暗號。
網癮也帶來更直觀的影響。一個班里,戴眼鏡的雖然只有3人,近視的同學卻接近一半。鎮醫院定期下鄉做體檢,發現不少學生網課期間近視200度,今年就漲到了500度。即使建議學生去縣醫院或眼鏡店,家里沒條件的,還是只能靠坐在教室前排來勉強解決問題。
對大部分家里持有手機的小孩來說,出門玩耍屬于他們娛樂方式的下下策。而在主張安全第一的家長看來,孩子的“暴力”行為僅存在于虛擬世界,不像以前農村常見的“擂肥”打群架,所以他們也愿意在孩子完成功課后把手機作為獎勵。
不再“狂飆”的農村少年由此而來。
黃顙口中學校長嚴庭銳從業27年,見過不少課上偷偷聽歌的、逃課翻墻去網吧的學生,現在的學生則是上課把頭埋進手機里,“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誘惑,但智能手機時代的小孩好像陷得更深一些。”
鎮上,一男孩正趴在椅子上看短視頻。徐曉語 攝
艱難的攻堅戰
2021年,教育部頒發的“五項管理”文件將手機管理列為核心,明確提出“手機有限帶入校園”。
黃顙口中學,一場手機管制的攻堅戰也在三年前開始實施。
第一關是校門口的安檢。5個保安輪流值守,1個金屬探測器,返校時一千余人進出,嚴庭銳很快發現這場戰役并不能理想化。有學生把手機藏帽子里,或是利用視野盲區避開門衛搜身,手法比電影里還熟練。
而在寄宿制學校,壓力往往更大。一周6天,每天24小時,以嚴庭銳帶頭的教師團隊會負責日常查寢,還有食堂的秩序維護。5點半起床到9點半的晚自習,這群初中生的時間被排得滿滿的。但宿舍熄燈后,依舊能逮到不少躲在被子里玩手機的學生。每周發布在家長群的作業提示都會附上一句“嚴禁使用手機等電子產品”,校方也無法驗證這是緊箍咒還是耳邊風。
“手機就像孩子們的日記本。”嚴庭銳表示。有學生被收繳手機后開始大哭大鬧,要求老師不要翻看里頭的“秘密”,老師的態度也不敢強硬,生怕學生做出過激行為。最近,這個鎮中學給教學樓安了防護網,在走廊配置了監控,同時新增了一間心理輔導室。
黃顙口中學安裝了防護網。徐曉語 攝
恩施一所普高里,手機管理早在2016年就有了雛形。剛開始持有率不高,手機管理由班主任自發進行。但網課后,政教處主任馮華波發現,定期的青年大學習、禁毒知識競賽要求線上進行,連心理調查問卷都用電子版分發,手機限制的邊界變得模糊。此外,偏遠地區的學生每月只回一次家,辦公室雖設置了公用電話,卻沒人愿意在大人的視線下使用,“手機很方便,孩子發生什么都可以及時聯系”,他們的家長這樣說道。
這讓以往嚴苛的手機管理難以進行。一旦松懈,手機上癮就會像病毒般傳播,學校很快又陷入“禁止到放松再到禁止”的循環。
現在,學校實行手機“入校上交,周末返還”的規定,期間陸續會出現學生用模擬機蒙混過關、到辦公室偷拿的情況,這中途造成的設備丟失或損壞也難以問責。
“沒有人愿意攬這個任務。”馮華波說。由于其他部門對學生的熟悉程度和威懾力不夠,這個“燙手山芋”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班主任手里。
背后的教師團隊感到十分疲憊。尤其在鄉鎮初中,除了備課授課,老師們困于各種非教學工作:兼職行政事務、兼任體育課老師、專業課以外還要帶一門副科......所以在辦公樓,化學老師拿著賬本做出納、數學老師臨時備起物理課的場景屢見不鮮。
“老師的標準數量起碼得是80人。”嚴庭銳無奈道,“很多人把我們學校當作一個實習基地,邊教書邊考編,基本留不住新人。”一旁的數學老師也有同感,他的孩子在隔壁小學,班主任一學期就換了兩個。
教師力量有限,學校有了聘請外援的想法。
教官介入
“五項管理”頒布前后,黃顙口中學找到了陳文進。彼時陳文進從警校畢業后注冊了公司,為初高中提供校園軍事化管理服務。一番洽談后他帶著自己的團隊入駐了黃顙口鎮。
摸排過程中,陳文進發現人手一部手機是學生們的常態。尤其是留守家庭的父母,凡有虧欠感都會盡可能滿足孩子的需求,即使手機被沒收,孩子省一兩個月的零用錢還能換部二手的。他的從業經歷中,一所學校一年沒收手機數量最高可以達到300部,把手機藏書里還算簡單,更甚者會藏在空調外機、盆栽里,或者裝塑料袋放垃圾桶里。
在農村學校,私帶手機的學生通常也有無故曠課、打架斗毆的“并發癥”。作為黃顙口人,這些都在陳文進的意料之中,“和老師們相比,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和學生們熬。”他清楚散漫自由對鄉鎮學校是“伊甸園的蛇”,這里必須得有秩序規范。
查寢時間原本規定在11:30結束,但有學生為了開黑,會預判好時間半夜定鬧鐘起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教官隨即制定了“反偵察”計劃:每周抽出一天不定時檢查。陳文進清晰記得,一次凌晨3點,他巡邏時發現一男孩躲在被子里玩王者榮耀。在離對方不到20厘米的地方,他足足站了半小時,直到那局游戲結束,男孩都未察覺到旁邊有人。因為是初犯,這名“網癮男孩”最后只被記過并沒收手機,規定周末再取回。
教官團隊的管理體系里,懲戒是有分級的。依據《中小學教育懲戒規則(試行)》,團隊在學校發布了手機聯合管理意見,按照私自攜帶手機的次數制定了不同等級的懲罰機制,從警告、勞動教育公益服務到開除學籍,并在班會和家長會上明確告知。“對后果有預見性”是陳文進這么做的原因,“如果犯錯沒有代價,那所有人都會犯錯。”
“大家都在玩,為什么只收我的手機?”一次突擊檢查,陳文進聽到學生這樣抱怨道。他也很無奈,5人的教官團隊雖是全職,也不可能掌控每個人的行蹤。所以團隊剛開始會給學生1個月的適應過程,再嚴格按計劃實施,他希望讓學生覺得手機管理不是校方心血來潮,不是“今天嚴管、明天不管”。同時,電腦里能查找到學生過往的違紀記錄,“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對方基本不會反駁。
“煙癮再大的人上了高鐵也會克制,那是因為列車內沒有在心理上給煙民提供一個舒適的抽煙環境。”陳文進提到,學校也一樣,一旦讓學生們感受到可以為所欲為的氛圍,手機管制將無從談起,“手機本身不是洪水猛獸,沉迷其中的危害才是。”
不過這樣的管理模式僅持續了一年就因經費短缺暫停。嚴庭銳算了一筆賬,5至6名的教官,一個人每月工資4千元左右,一年就得花費28萬元,對一所鄉村中學來說已造成了不小的經濟負擔。
“5+2=0”
學校還流行一種“5+2=0”的說法:在校嚴格管理5天,回家手機暢玩2天,孩子的教育始終原地打轉。
家庭是青少年網絡管理的最后一公里,能否通過家校合力解決問題?
鳳凰小學班主任陳婭清晰地記得,網課期間,她點了班上一半的名字都無人應答。幾次家訪才發現,這些孩子學會了用手機的分屏功能,一邊掛著網課一邊打游戲,旁邊還能放個平板看短視頻,家校合力沒那么簡單。
“電子產品的誘惑在學校外更是防不勝防。”嚴庭銳認為。不用逃課翻墻,桌上的書堆都是藏匿之地,即使自己辦不了電話卡,家里有Wifi照樣能馳騁“峽谷”,貪玩幾乎無成本代價。
一出“貓鼠游戲”在金翠蘭家里上演。女兒女婿在浙江務工,金翠蘭過了招工的年齡線,日常就是在家和孫子斗智斗勇。孫子9歲卻有著8年“網齡”,家人形容他“拿到手機跟著魔了似的”。有一次,孫子讓金翠蘭對著屏幕拍張照,之后頭也不回地拿著手機走了,后來才知道是孫子要玩游戲,讓她做了掃臉認證。她也吃一塹長一智,經常深夜起床,抓到孫子在被窩里玩手機就是打。金翠蘭認為游戲是孫子上癮的主要原因,她的解決方式,就是在第二天早上將桌面新下載的軟件“全部刪除”。
金翠蘭把孫子接來同住的本意是增加陪伴和溝通,但變化并不大,孫子只是換個地方玩手機。
金翠蘭向記者展示孫子使用過的手機界面。徐曉語 攝
金翠蘭這樣的老人是一類。陳婭在家訪中,見到最多的是麻將桌上的父母。作為鳳凰小學的班主任,陳婭通常會一期兩訪,“走空”是常有的事,“最后都是在村衛生室的麻將館找到家長,一找還能找到好幾個。”為了讓孩子安靜,父母會拿手機充當“電子保姆”,自己則專心打牌。看到牙牙學語的孩子熟練地操作手機里各種軟件,他們邊碰著手里的牌邊夸道“我家崽真會玩”。考試考砸時,他們聲張自己的孩子“不是不聰明”,原因是孩子能記住游戲里所有的裝備并切換自如。
還有家長淪為大數據的俘虜,憑借互聯網上幾個農村村戶暴富的案例叫囂“讀書無用論”,“他們好像沒有栽培一個小孩的想法了。”陳婭感嘆。而這些家長的孩子,通常就是以后的網癮少年。
在老師的觀察下,孩子沉迷不是因為留守,而是因為家人任由他們在電子世界“留守”。
《我的世界》
“手機沉迷是個人行為,很少涉及現實生活中的集體性。”夏柱智的課題組自2021年以來分赴全國四省十縣展開農村兒童手機沉迷的專題調查,他發現自己小時候常見的春游活動正在變少。
四川資陽的華嚴學校今年曾組織學生帶著鍋碗瓢盆去野炊,事情一經報道,部分網友的反應是“環境是否干凈”“明火是否安全”等等。為了避免意外發生,鄉鎮學校在活動組織上變得格外謹慎,凡是集體外出就需要上報校長、縣教育局,這讓許多人持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黃顙口中學就曾組織過學生到江對岸的李時珍紀念館參觀,但礙于安全成本和經濟成本,許多家長不愿意掏錢,導致參與度不高。
“雙減”后,鳳凰小學一二年級通常沒有作業,三四年級的量控制在半小時左右,學生有了更多可支配時間。
三四月,正是黃顙口鎮油菜花盛開的季節,潘林波和陳婭實在按耐不住出游的心,“得讓他們出去動動手,不然看一百遍短視頻也不知道飯怎么做。”幾番周折后他們終于拿到審批,在陽光正好的一天,組織了兩個班的學生拿著背簍就出發,即使這個過程經歷了許多“沒必要”。
黃顙口中學近期組織植樹活動,兩個男孩正在油菜花田前挖土。徐曉語 攝
近幾年,鳳凰小學陸續迎來了從其他村小合并過來的學生和老師。因生源不夠而被合并的鄉村小學超過了總數的一半,導致許多教學樓廢棄或閑置,夏柱智認為這些樓房可以被利用起來。他的團隊和湖北省共青團設想出一個“希望書屋”的計劃:動員村里的退休干部、老師、醫生,托管假期在家的孩子,安排他們的課余時間。“既然難以正面出擊,那不如把孩子們的時間用起來。”
黃顙口中學的老師曾給班級布置了以“電子游戲利弊談”為題的作文。有學生在作文里提到自己正在玩的一款沙盒游戲《我的世界》,里面房屋建造涉及的幾何知識比課本上的來得更直觀有趣。他還看到有玩家在游戲里還原了一座閩北的鄉村,“感覺自己努努力也能造一個黃顙口鎮。”
“孩子怎么會不渴望和現實世界的聯結?”夏柱智說,大部分農村兒童沒有繁瑣的任務、豐富的課余生活,回到家以后,因為缺乏家人的陪伴,他們沒辦法拒絕手機。
小學內,孩子們正等待回家。徐曉語 攝
小鎮的路邊,一個男孩點開了主播“娜娜”的直播間,看得咯咯笑。有人問他“你喜歡這個主播什么?”“因為她能陪我聊天。”
那天,金翠蘭發現孫子難得提前完成了作業,他拿起手機,劃過滿是游戲軟件的桌面,撥了一通視頻電話給遠在外省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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