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那年秋天,我下放農村做知青,幾個月之后,被選拔到大隊小學教書。第一天上課,學生就不怕我。三年級的學生就有與我同年出生的。五年級畢業班的唱歌課體育課,我都沒有辦法順利進行,兩三個完全無組織無紀律的男生,個子比我大,下巴上都長了胡子,這個冬季就要娶親了。
校長鼓勵我不必怕學生。他說:怕什么怕?他們再大,你總是老師,他們總是學生,天下還有學生大得過老師去不成!校長從打掃操場的大掃帚上抽出一根竹條子,交給我,要我向王老師學習。
我們學校的王老師,中年人,大個子,胡子拉雜,少言寡語,非常威嚴。王老師走路總是甩開膀子邁大步,模樣特別瀟灑豪邁,好象條條道路都是為他開的。廣大貧下中農,路上遇見王老師,都要搶先問候,都要為他讓路,還要夸他教書教得好。王老師的書,就是教得好,他手里出來的學生,珠算打得風流水轉,出了小學校門就可以當一個小隊會計。對付最頑皮的男生,王老師一向只用一只手,左手!王老師不是左手力氣大,主要是力氣不大,還主要的是有輕重。王老師用左手把調皮學生的后頸脖子拎起來,從窗口輕輕扔出去,從來沒有把學生摔出事情來。偶爾也有意外,也會發生一點皮肉傷,后來總是被時間證明沒有大礙。貧下中農誰家有調皮小子,爺娘老子也都是不怕的,大家便都是指望王老師整治。王老師只這左手的一扔,多年的威信就建立起來了。
然而,作為教師,僅有武力是不夠的,在鄉村學校,尤其不夠。最終人人都是要看你有沒有本事。有本事的人,隨你打罵,那是替爹娘管教孩子;沒有本事的人,你彈他孩子一個指頭,那就是欺負孩子的爹娘了。最初,我以為王老師的威信就是來自于他的左手和珠算。后來,我慢慢發現,王老師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板書,語文、數學、體育、美術,他可以一個人包班,門門功課都教得好,除了不會唱歌——恰好貧下中農從來都不認為唱歌是一門功課。王老師還會修雨傘,做木工,打草鞋,箍水桶,燒錫補焊。王老師有一只工具箱,簡直就是百寶箱,他想要釘子就掏出釘子,他想要鐵皮就掏出鐵皮,任何困難都難不住他。要過春節了,村里家家戶戶請王老師寫對聯。也總會有一些別的人寫對聯。貧下中農過春節有的就是時間,又沒有什么娛樂,大家成群結伙到處閑逛,挨家挨戶比較對聯。這一比較,明顯還是王老師的字好。四村八里的人家婚喪嫁娶,也都要請王老師去做司儀,如果發生了什么意外,廚子來不了,王老師也應急救場做廚子。王老師從打豆腐到紅案,都做得得心應手。一般凡有人請,王老師是有求必應。而他自己呢,則有一條人生的座右銘,便是:萬事不求人。狂草寫了,貼在自己的辦公桌旁。王老師幾乎從來不去麻煩任何人。他自己什么都會做。他就是自己生活的創造者。于是,王老師的威信怎么能夠不高?誰家的孩子他不敢打?打了家長還要感謝,打了就表示王老師重視了這孩子。
我17歲的時候,見識了王老師,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不過真正認識到王老師的意義,卻是在多年之后了。那是在我大學畢業了,工作了,成家了,在撲面而來的現實生活面前常常捉襟見肘,便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我那鄉村小學的王老師。在琢磨中,我終于明白,一個人想要掌握自己的生活,想要驕傲又淡定,是何等不易!在那赤貧的年代,王老師僅憑一只小小工具箱,就敢于創造與修補現實生活,他該付出了多少智慧,勇氣,精力與辛勞呢。
三十年過去了,王老師依然是我迄今為止見到過的,唯一一個有氣魄有能力掌握自己全部生活的人,唯一一個最貧窮卻最有志氣的人。有志才可以帥氣,有氣才可以帥體;因此一個貧窮的鄉村小學教師,才是那么地神氣,那么地體面,條條道路就是為他開的,條條道路都在恭候昂首挺胸的他。
多年來,我慢慢地反復地理解著王老師,逐漸獲得了人生最重要的教誨。由此我懂得:一個人,無論窮與富,都應該做一個有志氣的人。有志氣才是體面與高尚的。有體面與高尚才有真正的美麗。這美麗是那種大美麗,仿佛太陽,月亮,森林與鮮花,天然大方,超凡脫俗;使自己怡然自得,讓懂得它的人賞心悅目;一個人這么活一輩子,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