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大校園封閉后,留在校內的有近5.7萬人,一日三餐僅盒飯就要17萬多盒,每天的生活垃圾超過60噸
到4月,5萬多名年輕人“足不出寢”已經20多天。他們非必要不出寢室,最遠的地方是去洗漱間
無論多晚,宿舍樓長、輔導員王星陽都會吃上幾口涼飯。“如果同學們對飯菜有什么建議,我總要先了解情況。”疫情發生前,樓里絕大多數人王星陽都不認識,如今30頁密密麻麻的筆記,把她與學生們的生活串在一起
6000多名志愿者輪流負責送餐。大多數宿舍沒有電梯,盒飯搬進來,要一層樓一層樓送。兩個女孩子抬著40斤的餐盒喊著“一二一二”反復上下樓,無人叫苦叫累。“原來以為這一代孩子太自我,太有個性。通過這次封校發現,這些孩子關鍵時刻靠得住。”
“學校把孩子們保護得很好。學校的付出,學生感受到了,我們做老師的也感受到了。”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褚曉亮 郎秋紅 孟含琪
聽說要封校封寢時,吉林大學朝陽校區建設工程學院的本科生李府昂正在跟朋友打球。
這是今年開春以來他第一次在室外球場打球。李府昂的第一反應是驚訝:疫情真的這么嚴重嗎?
自3月1日吉林省報告首例新冠肺炎本土疫情以來,本次疫情形勢發展出乎意料。奧密克戎變異毒株以指數級傳播。全省確診病例和無癥狀感染者一段時間每天上升,有的高校出現了聚集性疫情。
3月初,吉林大學剛剛開學。吉大,真的“極大”。它在吉林省長春市占地面積達580萬平方米。全校7萬多名學生,6500名專任教師。無論是規模還是人數,都堪稱全國高校的“巨無霸”。這樣一個人員密集的超級大校,一旦發生大規模疫情,后果不堪設想。
除了封校,別無選擇。
2022年3月23日,吉林大學服務團隊在分揀自測盒 方衛東攝/本刊
封校
突然而來的消息不免讓李府昂和朋友們感覺掃興,他們嘟嘟囔囔回到了宿舍。
宿舍里的同學隨即分成兩派:一派慌張焦慮恨不得把超市搬空,另一派則淡然處之,相信學校怎么也不能讓大伙餓死。
一名室友恰巧來自湖北。他顯得無比淡定,說的經驗是:聽話蹲在家里,不惹事不信謠,全國各地的支援會陸陸續續趕到。
不過大家心里清楚,武漢封城的時候,大多數學校已經放假,而吉大現在已經開學。
迅速擴散的疫情,對已經開學的吉大來說,吉大的大,成了最大的挑戰。
吉大有多大?吉大新生入學時,經常會聽到這樣的介紹:美麗的長春市坐落在吉林大學里。吉大由6所大學合并而成,分成6個校區。在長春市,如果你問吉林大學在哪里,肯定有一個長春人告訴你,吉大就在附近。
從3月11日開始,6個校區開始陸續封閉。全校全日制學生7.2萬人,封校時在校生有5.2萬人。點多、面散、量大,僅校門就有41個,每天進出車輛9500多臺次,進出行人25000多人次。能關的校門全封閉后還剩13個,進出車輛至少也有600臺次。
吉林大學黨委書記姜治瑩說,學校正在經歷疫情防控常態化以來,形勢最嚴峻、挑戰最直接、工作最復雜的一次大戰大考。
短暫的動員后,學校迅速成立由黨委書記和校長任雙總指揮的疫情防控應急指揮部,下設10多個工作組,采取一系列措施:線下教學轉為線上;所有宿舍實施封閉管理,每棟宿舍派輔導員擔任樓長,學生非必要不出寢室;3300余名后勤和保衛人員留駐,提供生活保障;校醫院每日開展核酸檢測;建立流調組,將密接或次密接人員迅速轉運隔離;聘請專業隊伍開展消殺……
巨量的物資采購也在同時進行:一次性口罩279萬只,N95口罩45萬只,一次性防護服5.2萬件,手術服15.2萬件……
封住門、管住人、盯住物、把住關。
吉大管得有多嚴?吉大疫情防控應急指揮部副總指揮、黨委常務副書記馮正玉說,校門“只認證不認人”,必須進出的人員有名單,并且要核對身份證;600多臺次的保供車輛,車固定、人固定,還要查看核酸檢測證明;負責餐飲的保供人員,執行兩條鐵律:全時戴口罩、與供應方零接觸……
學校飲食服務中心的總經理因執行“兩條鐵律”不到位,直接被免職。“非常時期,沒有人情可講。”馮正玉說。
保供
前衛校區的許婧文是文學院暨新聞與傳播學院廣播電視專業的研究生。
3月13日一早醒來,許婧文看到手機上群里封寢的通知,當時就慌了,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趕緊跟家人打電話,家人也很擔心。
許婧文的本科也在吉大就讀。她興趣愛好廣泛,平時喜歡拍拍小視頻,發發朋友圈,既是專業“練手”,也順便記錄校園生活。這幾年疫情起起伏伏,但這是她經歷過的最嚴的一次封校。許婧文心情七上八下,不停刷手機。
當日上午9點多,吉大微信公眾號彈出一條新消息,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和一張圖:文字是“孩子們請放心,我一定把飯供好”;照片也很簡單,是食堂工作人員身穿防護服,正在打包盒飯。許婧文說:“它就像定海神針一樣,心一下就穩了。”
當天傍晚,許婧文制作了一段小視頻。“現在是晚上的5點鐘,我不僅收到了學校送來的晚餐,還收到了明天的早餐。”許婧文在視頻中講述了寢室樓封閉12小時后的經歷,她還特意打開餐盒:“三葷一素,滿滿當當……”說著說著,許婧文哽咽了……
馮正玉說,吉大封校后,留在校內的近5.7萬人,一日三餐僅盒飯就要17萬多個,每天的生活垃圾超過60噸。對于留在校內的3000多名后勤保障人員來說,工作量巨大。
62歲的劉淑賢來自吉林省四平市梨樹縣農村,是前衛校區南苑四公寓的保潔員,也是這棟宿舍樓保潔隊中最年長的一位。過去她曾擔任過吉大保潔員,離開一段后又回到了吉大:“還是在這里干活好。學校很照顧我們,孩子們也很有禮貌。”
自吉大封校,劉淑賢就一直在四公寓清掃,負責六樓衛生。樓層一共住有260多人,一頓飯要處理6包垃圾,每包近30斤……這樣的垃圾從樓上到樓下,她每天要運三四趟。
3月14日,不知誰把她的照片發到了朋友圈,立刻被刷屏。照片中,她一身藍衣,瘦小單薄,單手拖拽著龐大的垃圾編織袋……
“工作其實挺累的,也忙。”劉淑賢說,她每天要走三萬多步,腳已經走出大泡。
對于突然成為“網紅”,劉淑賢說自己工作多,沒時間想,也不覺得辛苦,就想把活干好。“孩子們看著地面干凈,心情就好。”她說,她的孫子今年上小學六年級,“我希望他能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吉林大學。”
樓長與志愿者
“3月22日凌晨有同學腹瀉,將藥送到樓上;有同學心臟病犯了,通過遠程問診讓她服下速效救心丸,等平穩后離開……”
“23日,有同學打熱水燙傷,告訴她用大量涼水沖洗,送去燙傷膏……”
“28日,召開線上臥談會,大家情緒積極樂觀……”
這是王星陽在筆記本上逐一記載的內容。
王星陽是軟件學院輔導員。自實施封閉管理后,她與另兩名輔導員入住前衛校區南苑九公寓,擔任樓長。
這棟宿舍樓有2498名本科生,覆蓋8個學院。王星陽說,疫情發生前,樓里絕大多數人她都不認識,如今30頁密密麻麻的筆記,把她與學生們的生活串在一起。
“我報名,請選我!”“全寢室報到!”王星陽說,剛封閉時公寓成立臨時黨支部,號召黨員率先擔任志愿者。信息剛一發布,響應絡繹不絕。全樓黨員共449人,短短半個小時,報名人數就超過500人,并且還在不斷增加。在其他宿舍樓的微信群里,也是如此。
在長長的走廊里,寢室門口貼著提示紙張,寫明寢室人數,便于志愿者無接觸發放物資。有的紙上畫著可愛的卡通圖案,有的用彩筆寫著“感謝送飯小精靈”,大家都用可愛俏皮的方式對志愿者表達感謝。
對各位樓長來說,清晨六點要起來等待早飯送到,處理完各項事務往往已至凌晨一點,吃飯更是沒有準點。但無論多晚,王星陽都會吃上幾口涼飯。“如果同學們對飯菜有什么建議,我總要先了解情況。”
南嶺校區汽車工程學院輔導員、十一公寓樓長李嬌說,測溫、測核酸、一日三餐、關注心理問題等,涉及學生的事事無巨細都不能馬虎。“我們要盡力安撫同學們放松心情,自己的心卻時刻緊繃。”
但李嬌說,當她推開門看見門外放著同學們為她準備的零食,打開微信看到同學們彼此加油打氣時,就覺得“再辛苦也值了”。
授課
3月9日晚,吉林大學基礎醫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王醫術接到通知,要開始線上授課。
她本學期講授的是《病理學》,正好第二天上午有四節課。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怎么上好明天的課,保障好交流互動,保障好課程質量。
自2020年起,學校一直在做線上教學預案,建立了自己的線上課程平臺,搭建了虛擬實踐平臺,平時也是線上線下混合授課。“我們資源足夠,所以心里還是相對有底的。”
其實這些課程之前也都錄有視頻,但為了能和學生充分互動,王醫術還是決定采取線上直播的方式。這也是學生們比較熟悉的方式,大家可以熱烈討論,更好地投入其中。
“抵御炎癥就像戰爭,對抗敵人(病毒)的同時,戰場(人體)也會遭遇損傷。這是防御反應……”
王醫術有一堂課恰好講的是炎癥。電腦前的王醫術跳出課本,以新冠肺炎為實例,旁征博引,還時不時與同學互動交流。
王醫術不知道,此刻,校長張希也在聽課,課后還給出評價:“教學系統操作熟練,搶答環節設計得好,課堂氛圍很好……”
據了解,自學校實施在線教學以來,張希時常隨機上網課,并且每堂課都做聽課筆記,對課堂效果點評。在他看來,堅持學業,是全校師生對防疫人員最大的鼓勵。
同學們紛紛表示,轉為線上教學,沒有影響老師們認真治學的態度: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學院副教授齊紅經常給同學們打電話,交流上網課的感受,以便不斷改進教學方法;游泳課上,屏幕里的老師趴在地上示范動作;數學公選課上,即便有課件輔助教學,老師還是手寫板書,與學生共同推導公式……
封校期間,吉林大學還有幾十位大師級學者為學生開課,傳道授業解惑。
文學院暨新聞與傳播學院給全體教師寫了一封信,鼓勵全體教師:心在,講臺就在;情在,師道就在;身在,信念就在。
王醫術對她的學生說了這樣一段話:在云端課堂,我們失去了面對面交流的空間聯系,但這里的課堂更大。同學們在,老師就在。我一直陪伴著大家,你們并不是孤軍奮戰。
室友
“有這樣的老師為榜樣,我們也不敢松懈。”前衛校區理科試驗班2020級學生衣然說。
這個試驗班也叫唐敖慶班,以已故著名化學家、曾任吉林大學校長的唐敖慶院士名字命名,主要目的是培養基礎學科拔尖學生。
寢室被封閉,阻礙不了唐敖慶班一群學霸勤奮進取的心。
寢室里,有人與導師探討科研項目,有人自學計算機視覺等前沿知識,有人查閱相關文獻。由于每個人研究方向各不相同,彼此間看不懂別人學習的內容,但整個寢室的學習進度已經遠超學校教學進度。
衣然說,他們高考那年是疫情的第一年,大家都有居家上網課的經驗,同學們學習熱情很高,不需要別人督促。上網課和在教室上課效率差不多,每天保持10個小時的學習時間,疫情并沒有打斷他們學習的步伐。
李府昂在封寢的日子里重新認識了室友。這個大四學生的寢室,有人保研,有人考研,有人掛科,在過去的大半年里,室友關系有點微妙。有人因鬧鐘響得太早把別人吵醒收到幾句“怒懟”,有人熄燈后還在點燈學習影響他人休息收到一句“別學啦,考不上的”……
如今大家每天在一個寢室里形影不離,關系反倒融洽了許多。對于李府昂這批大四的準畢業生,疫情幾乎貫穿他們的整個大學生活。李府昂說:“我們是第一批在‘家里蹲’上網課的大學生,是第一批試圖‘對抗’釘釘和學習通的大學生。但我們更應該驕傲地說,我們是敢于同457萬考研大軍一較高下的吉大人,是疫情來臨時一小時之內就組織出6000多名志愿者隊伍的吉大學生。”
他們每天在一個屋子里做同樣的課程設計,誰不會了就問上一句,誰寫得快了就“耀武揚威”地指導兩手……那些曾經的焦慮、互懟,化作了患難與共、惺惺相惜。
李府昂說:“總感覺這才是真正的中國好室友。”
等待
轉眼已到4月,草木抽芽。
5萬多名年輕人“足不出寢”已經20多天。他們非必要不出寢室,最遠的地方是去洗漱間。
許婧文多希望能到大自然里呼吸一下春天的氣息。這些天她努力調整自己的心態,因為她知道,今天的安全有序是大家共同守護的結果。有日夜守護的輔導員、醫護人員,有無私奉獻的志愿者,還有聽從學校管理不出門的小伙伴……她的導師曲海紅也給了她很大的力量。她說曲老師經常會和學生交流:“寶寶們我們共同分享有意思的文章”“寶寶們有想法隨時溝通”“大家心情不好隨時找我”……
曲海紅在吉大工作20年了。從前她只是覺得吉大學術氛圍不錯、平臺能夠支持個人發展。但這次疫情,讓她對吉大有了不一樣的情感。一天發放約17萬份免費盒飯,已經連續堅持20多天,有老師開玩笑說學校怕是快被吃“黃”了;有的樓長擔心食品不安全,自己先試吃。“學校把孩子們保護得很好。學校的付出,學生感受到了,我們做老師的也感受到了。這段時間,每個人的內心都是充盈的。”曲海紅說。
“最讓我感動的是吉大的學生們。”馮正玉說,志愿者招募當天就有1萬多名學生報名。現在6000多名志愿者輪流負責送餐。大多數宿舍沒有電梯,盒飯搬進來,要一層樓一層樓送。兩個女孩子抬著40斤的餐盒喊著“一二一二”反復上下樓,無人叫苦叫累。“原來以為這一代孩子太自我,太任性。通過這次封校發現,這些孩子關鍵時刻靠得住。”
前幾天一次自由討論的課堂上,幾位學生的發言讓王醫術屢次濕了眼睛。王醫術說,面對疫情封校,同學們的感受不是抱怨、吐槽,而是感受到祖國的力量。學生們說“疫情發生后國家和學校沒有放棄過我們”,也有很多同學因為疫情的觸動選擇學醫,他們想“幫助更多患者,在戰勝疫情中盡一份力”。
一天晚上,前衛校區北三宿舍樓響起了歌聲:“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幾千名學生嘹亮的歌聲,久久回蕩在校園上空。
許婧文用小視頻記錄下了那一刻,一邊拍攝一邊不覺淚下臉頰……在她發布的視頻留言區,一位平時很少聯系的高中同學給她留言,詢問吉林大學的官方捐款渠道。許婧文說,這位同學還號召自己的小伙伴一起加入,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全都說“算我一個”,還有很多小伙伴私信為她加油,為吉大加油。
4月,春光正好。學生宿舍的窗外,鳥兒嘰嘰喳喳。春風吹過,校園里杳無人跡。
“此刻我們封閉在宿舍,日子會很沉悶。但一旦跑起來,一定會有風。”許婧文說。■